【编者按】
本文是上海欧洲学会与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外交学人”合作推出的“欧洲观察室”专栏的第40篇。最近,由于马克龙的相关表态,“欧洲战略自主”成为热词,在俄乌冲突又激活了“脑死亡”的北约后,欧洲真的能“自主”吗?
当地时间2022年6月23日,比利时布鲁塞尔,出席欧盟峰会的法国总统马克龙(左)与欧洲理事会主席米歇尔在记者会上。人民视觉 资料图
4月7日,结束访华行程的法国总统马克龙在回国的专机上接受随行媒体采访,表示欧洲必须加强战略自主性,顶住成为“美国追随者”的压力。一时间“欧洲战略自主”成为舆论圈的热词,并在大西洋两岸引起争议。尽管有不少批评之声,但有来自欧盟层面的声音表达对马克龙的支持,欧洲理事会主席米歇尔4月11日称,马克龙的立场并非孤立于欧洲领导人之外,而是反映了欧洲领导人的观念转变,并表示欧洲的战略自主性与几年前相比已经有了质的飞跃。
如果追溯“战略自主”一词最早出现的时间,距今正好10年,如今欧洲战略自主现状如何?尤其在经历了近年来的新冠疫情、中美竞争加剧、俄乌冲突等冲击后,战略自主对于欧洲而言,是已出现在地平线上的目的地,还是只能看见却永远不能抵达的地平线本身?而一个着力推动战略自主的欧洲,对于中国和世界又意味着什么?近日,围绕上述问题,同济大学欧洲研究中心和上海欧洲学会组织相关专家进行了讨论。以下为讨论的精选内容。
专家简介(按姓氏拼音排序):
丁纯:复旦大学欧洲问题研究中心主任、欧盟让-莫内讲席教授、上海欧洲学会会长
简军波:复旦大学中欧关系研究中心副主任、副教授
宋黎磊:同济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教授,欧洲研究中心副主任
伍慧萍:同济大学德国研究中心副主任、教授、上海欧洲学会副会长
忻华:上海外国语大学欧盟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上海欧洲学会副秘书长
杨海峰:上海欧洲学会秘书长
目前欧洲战略自主处于何种状况?
丁纯:按照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博雷利的提法,欧洲战略自主是为了解决欧盟近年来相对美中而言的战略萎缩,强化硬实力,找回战略自信。2013年至今,欧洲议会将欧盟战略自主大致划分为四个阶段,在此期间,欧盟将战略自主的范围扩大至几乎所有政策领域,欧盟的战略自主已经是全方位自主,其中几大关键领域处于优先位置。首先,防务战略自主是欧盟最迫切的目标,欧盟自身防务力量不足,在防务领域对美依赖较大,存在较大短板,亟需加强防务建设;其次,能源战略自主也是欧盟的关键目标,俄乌冲突爆发后,欧盟加速能源转型,寻求进口多样化,极力摆脱对俄能源依赖;此外,欧盟也在科技、供应链以及经济领域加快战略自主步伐,支持自身国防科技等先进技术的发展,扶持并保护欧洲关键工业和产业,多元化布局产业链、供应链,推动数字经济与绿色经济转型,试图摆脱对美、对华依赖。
杨海峰:欧盟近年来在安全防务领域设立了加强战略自主的目标。今年3月发布的《执行战略指南针的年度进展报告》显示,欧盟在安全防务上的理想与现实间的差距已经有所缩小。一年时间里,欧盟不仅基本按照预期完成《战略指南针》时间进度表上的各项指标,而且有些指标还在新的地缘政治形势下超预期完成。但新局势也对欧盟安全防务领域的战略自主提出了新要求,欧盟正在不断调整自己的目标和指标。
宋黎磊:欧盟战略自主已经成为欧盟长期追求的战略目标,并在防务、经济与技术等多领域取得了一系列进展。欧盟对于战略自主的意涵认知非常丰富和全面。欧盟对外关系委员会在2022年6月发布了一个欧洲主权指数报告,主要通过评估欧盟成员国在气候主权、国防主权、经济主权、健康、移民和技术这6个方面的指标来看成员国对欧盟战略自主的贡献度。该报告认为新老欧洲国家对战略自主的贡献度出现明显分流,贡献较高的主要是“老欧洲”国家,德国、荷兰、法国、丹麦属于对欧盟战略自主作出共享的领导者,大多数“新欧洲”国家无论是在意愿还是能力上对于欧盟战略自主的贡献度都不及“老欧洲”国家,属于表现不佳者。比如捷克是对欧盟战略自主贡献度比较低的国家,一方面它实现战略自主的意愿不强烈,它在安全防务方面的想法基本上与“老欧洲”国家的意愿背道而驰,更希望与美国加强军事联系,另一方面捷克政府和公众始终怀疑欧盟是否能够发展自主防卫,其国内军事现代化和自主创新能力也非常低。
俄乌冲突对欧洲战略自主是福是祸?
忻华:俄乌冲突爆发以来,即使在欧洲内部,欧洲政治精英和战略研究界对“欧洲战略自主”理念的关注和讨论的热度出现了明显下降,并且正在对这套理念进行反思和修正。欧盟战略自主有法国的版本,也有冯德莱恩的版本,但即使是法国版本,随着俄乌冲突爆发,它的态度、关注焦点和叙事的内涵其实也都在不断转移和变化。
宋黎磊:受俄乌冲突影响,“新欧洲”国家对俄罗斯的安全疑虑增强,在安全方面更加依赖美国。“老欧洲”国家相较而言,仍然不放弃发展欧盟自身的安全防务力量。这进一步加大了欧盟成员国间的分歧。这一分歧也影响了欧盟战略自主的实现与发展。
伍慧萍:俄乌冲突升级对于欧洲战略自主的推进更多产生的是消极影响。首先,欧洲在安全防务领域对于北约的依赖性更强了。俄乌冲突升级之后,现实发展并没有按照欧洲人所设想的在战略自主框架下朝着实现各领域独立自主的方向进行,在安全防务领域,欧美之间进一步加紧了联系纽带。德国虽然倡导建立了欧洲防空导弹系统,但仍旧是在北约框架下。
其次,欧洲的阵营归属意识进一步增强。俄乌冲突以来,美西方进一步强化了民主国家和威权国家二元对峙的话语,渲染不同阵营对于构建完全相反的国际秩序的争夺。在俄乌冲突过程中,阵营对峙很明显进一步加深。
第三,俄乌冲突以来美欧加强了战略协调。美欧之间在很多原本应当是欧洲战略自主的重要领域加强了协作,同时欧洲在美欧关系中的处境地位并没有实质性改善。
最后,欧洲在维护本土安全格局方面并没有彰显战略自主。随着俄乌冲突的旷日持久,在欧洲各国引发了一系列负面后果,这对欧洲而言是一种巨大消耗,也不利于欧洲推进战略自主。
丁纯:俄乌冲突让欧洲战略自主的空间被压缩,但其后亦存在相对扩大的可能。俄乌冲突爆发后,缺乏军事实力的欧盟及其成员国主要依赖美国和北约,向乌克兰提供大量武器装备、军事参谋指挥和财政援助。但是,随着俄乌冲突的持续,美国趁火打劫,借能源出口趁机谋利,军工产业大发战争财,并颁布《通胀削减法案》加剧欧洲“去工业化”形势,使越来越多的欧洲政治家意识到,美国的相关战略并不与欧洲自身利益完全吻合,更担心“美国第一”的美国政府将乌克兰的烂摊子扔给欧洲。近来接连访华的欧盟成员国领导人即公开呼吁强化战略自主,反映出欧盟战略自主一定程度扩大的可能性。
欧洲战略自主的前景与中欧关系
简军波:欧洲战略自主很大程度上来自欧洲地缘政治意识的觉醒。尽管该战略在推进过程中正遭遇各种挑战,然而由于其地缘政治意识产生后就不会轻易消失,则欧洲战略自主进程也不会被轻易放弃。
欧洲战略自主所面临的挑战既来自内部,也来自外部。内部挑战主要体现为成员国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差异和目标差距,及推动自主的财政支持的难度。外部挑战体现为处理其对外关系所要面临的难度:一是欧美关系的挑战,欧美同盟关系越牢固,欧洲战略自主的能力就会越低;二是与南方国家关系的挑战,在战略自主刺激下,欧洲如今需要改变与非洲、加勒比、太平洋岛国固有的“援助者-受援者”关系;三是处理与国际机制关系的挑战,包括欧盟自己在内的一些西方国家基于“安全、环保和人权”等理由而建构的技术保护主义正在阻碍经济全球化的发展趋势;四是它与中、俄等非西方大国关系的挑战。欧洲战略自主将会长期推行下去,并由此对中欧关系带来新的挑战。在此背景下,我国长期秉持的“弱功能主义”对欧政策模式难以发挥应有的效应,应改革此种对欧政策模式,与欧方一道,建构具有可分割性、平衡的对欧政策模式与中欧关系。
杨海峰:博雷利曾在《战略指南针》出台前提出2022年将是欧洲防务的转折点,如今又有欧洲安全与防务专家指出《战略指南针》里大量行动将在今年交付实施,2023年将成为欧洲战略自主的十字路口。言下之意,十字路口后走上的很可能就是康庄大道。这似乎响应了欧委会前主席容克在其2017年的“盟情咨文”里提出的想法,到2025年要建成一个成熟的欧洲防务联盟。
但是,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早在十多年前的展望就指出,即使欧盟通过改革增强了危机管理能力,由于成员国对外部威胁看法不同、在国防开支上难以协调,欧盟到2025年也不会成为一支主要的军事力量。该委员会在新的展望中进一步指出,离开了北约,欧洲的各种安全倡议都不太可能会形成能抵挡住俄罗斯的军事力量。
确实,欧洲在发展自己的安全与防务过程中,对欧盟与北约、美国的关系越来越谨慎,不管是领导人讲话还是政策文件,谈欧盟安防一定会加上欧盟要与北约互补、要成为北约的支柱。也许这是欧盟发展安防的权宜之计,但也有可能会掉入逐步失去战略自主的陷阱。没有战略自主的欧洲,对中欧关系和世界和平来说,都是重大损失。
忻华:欧洲战略自主,从冯德莱恩上台到现在三四年时间,实际上谈得比较多,实质性内容更多的是体现在产业战略层面,该层面可以看到有比较多的实质性内容,其他方面则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所以它的内容是在逐渐泛化和空洞化。现在的欧洲政治精英对美国和中国,其实是采取一种差异化的战略,对美国是一套话术、叙事和态度,对中国是另一套,然后在欧洲内部又有一套。所以现在关于欧洲战略自主,欧洲其实已经有三套叙事,分别针对不同的对象。对于欧洲这种战略自主的不同叙事,中国在对欧洲做工作的时候,实际上也可以对欧洲和美国开展差异化工作。
丁纯:新冠疫情暴发后,欧盟提出要加快在经济上部署开放性战略自主,核心内容是进一步深化与完善欧洲内部大市场以确保产业链安全,但又强调要对外开放。基于这一战略背景,欧盟近年来与中国经贸关系的部分恶化与政策收紧并不是要达到与中国脱钩的目的,而是为了降低欧盟对中国的过度依赖,去风险,提高欧洲商品与国际市场的竞争力。反对脱钩断链得到了朔尔茨、马克龙、米歇尔、冯德莱恩、博雷利等欧洲领导人的一致认可:即欧盟需要致力于减少对中国的过度依赖,解决脆弱性并加强欧盟的韧性,但中国仍是欧盟的关键合作伙伴,不能脱钩。
伍慧萍: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欧洲政要纷纷访华,中欧之间至少在外交层面的发展态势非常乐观。但双方在一些原则性问题上仍有分歧,在一些具体实务层面的交往也有困难,这一点从中资收购德国汉堡港集装箱码头又出新变数也可见一斑。马克龙在访华过程中主张欧洲必须成为与美中保持等距的自主力量,他的言论在欧洲引发极大争议,也凸显了中欧关系的复杂性在上升。此次虽然马克龙和冯德莱恩同时访华,但是两人实际上释放出的还是不同的声音,也分别代表了欧洲内部不同的对华立场。不过必须提到的重要事实是,中德、中欧在经贸领域仍旧维持了强劲的合作态势,尽管德国政界一直在强调要降低对华依赖,“去风险”,经济界这几年来仍在不断加强对华投资。